疆界不可违

1，

小召跟几个朋友去唱K，中途去卫生间洗手，忽然从镜子里看到旁边的男人盯着她。

男人极消瘦，法令纹深，有一张看上去禁欲的脸，却因为喝高了眼睛透着血光。

“妞儿。”他开口令小召措手不及。

小召连手也没烘，赶紧离开。

快走到自己包房门口，她发现男人跟了上来。旁边一间包房是空的，男人突然抓住她的肩，一只手推门，一只手将她拥进去。小召吓得一声尖叫，愤怒还没爆发，恐惧就吞没了她。她被用力甩倒在沙发上，男人掀起她的裙子，一边压住她一边给自己宽衣。音响声一浪高过一浪，将她的呼救声淹没。眼看男人就要得逞，小召拼死反抗，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。

他分神的功夫，小召滚到地上，扑过去打开了门。

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，裙子破了，内裤还挂在脚踝上，她抓住一个服务生说不出话来。

很快围了一群人，保安，经理，总经理都来了。朋友们把瑟瑟发抖的小召扶进包房，打电话报了警。KTV这边调出监控，事情在警察来之前就弄明白了原委——郭有志，KTV老总的朋友，曾看中这边一个啤酒小姐。他今天喝大了，小召又穿着蓝色一步裙，长得跟那女孩很像，他认错人，霸王硬上弓。

过一会儿警察过来，郭有志居然在包房里睡得打呼噜。

人证物证一应俱全，郭有志歪歪斜斜地被带走。小召也在朋友的陪伴下去做了笔录。从分局出来，她抱着朋友号啕大哭，噩梦无处不在啊，不过好了好了，总算过去了。

2，

小召的男友棱子连夜赶回来。

“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伤害。”他说。

棱子的单位在本地也有分公司，但他人在三小时车程外的总部。那边工资高出两千多块钱，宿舍里水、电、网费、燃气都不用花钱，这样他每个月能多存下来三千，对于小情侣俩来说这不是小数字，意味着他们离梦想中的房子又近了一步。

现在他宁愿晚两年买房子，也要陪着她、保护她。

第二天小召正在上班，棱子忽然打电话过来，声音慌乱：“你快回来……昨天欺负你的那个人，他老婆来了。”

“她来干什么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棱子回答得言不由衷。

小召从他口气里听出来，她不是来闹事的。

小召马上打了辆出租车回去。出租屋里坐着三个陌生人，女人、女人的婆婆、KTV老总。

一见到小召，满脸泪痕的女人就扑上来：“妹子……”她哽咽着想抓住小召的手，小召尴尬地一抽，她只好顺势抓住她的肩膀：“我们来给你赔礼道歉……我是郭有志的老婆徐菲，这是郭有志的妈，老人家80多岁了……”

“郭有志就是个畜生！”老太太把情绪稳稳地接过去。她不怒自威，拐杖在地上拄一拄都要抖三抖。小召没吱声，走过去坐到棱子身边。

徐菲说：“妹子，郭有志欺负你，我们一家都感到很对不起你……真的，我也是个女人……”

她开始倾诉自己有两个孩子，大儿子在读高中，小儿子还没上幼儿园，家里出了这事，都抬不起头来，生意也没人管，一上午债主来了十来个，她搞不清丈夫的账目，也不知道谁真谁假，家里一团乱麻。

“有事直说吧。”小召心肠软。

“妹子，你能不能去跟警察说，不是他强迫的，你们以前就认识，是那种朋友关系……”

小召呆若木鸡。

徐菲连忙解释，自己也很痛苦，郭有志年轻时就喜欢拈花惹草，她忍了他半辈子，但是看在孩子和家庭的份上不得不搭救他。

“我们给你钱，30万。”徐菲一句话，把小召正准备声嘶力竭叫出的“滚”字堵在了喉咙里。

30万，对于一个月薪四千、24岁的姑娘来说，数字巨大到她喘不过气来。

被截回去的愤怒，变成眼泪奔涌而出。小召静了静，恨自己穷，人家欺负了你一遍，又用另一种方式来欺负你一遍，还欺负得你说不出话来。

“你们走吧，赶紧走，别来了。”小召抹一把眼泪，把门大大地拉开。

老人先站起来，然后徐菲也跟着往外走。KTV老总在后面，沉默地一弯腰，从包里拿钱。一叠，一叠，又一叠。一共8叠。他分3次，“咚、咚、咚”地放在她桌子上。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徐菲和老太太都没有回头，显然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。

“拿走！”小召大声说：“我不要！”

“这是我们店给的，跟郭有志没关系。你在我的地盘出事，我作为老板，感到抱歉。不管你跟她们怎么谈，我要付的良心钱，我得付。”

老板说完就走，速度极快，正好追到门口的老太太和徐菲。他果断替小召把门关上了。

空前的安静中，小召和棱子对视。

“怎么办？”她没料到事情会以这种方式收尾，那一家人再无耻，这老板却叫人感动。

“本来他就有责任。”棱子透露出这是他应该给的意思。

小召心里在打鼓。其实对方要是拿一两万出来，她倒是可以接受。8万，太多了。一个老板不至于这样，这件事也不值得他这样。

3，

8万块钱被小召放在一个鞋盒子里，鞋盒子落满灰，被重新推到床底下。她试图用这种随意的处置来掩盖自己的慌张，然而真的不行，床底下从此燃烧着一团火。

事情过去三天，棱子去办调动，这边后勤上缺一个岗位，棱子要从总部的技术中心过来后勤顶岗。工资一定少了很多，小召不敢问，他也没有说。两个人都不提钱，免得一提到这钱，就会想到那钱。

他们过着沉默的小日子。晚上下班，一起穿过湿嗒嗒的菜市场去买东西。以前小召买水果总捡便宜的、零散的，现在专拣体面的。也许是因为觉得人活着好难，得让自己享受，也许是因为，他们有钱了。

她也不想去深究自己的内心世界，只盼着这事快点过去。

几天后的一个晚上，小召忽然收到一条短信：“郭有志被批捕。KTV黄总。”

这条短信没有感情倾向，小召看不出他的动机。她拿给棱子看。

棱子说：“抓得好。”

两个无话不谈的人头一次接不下去话。

不一会儿，黄总的电话打过来。

“小召啊，上次那8万块钱，其实是徐菲给的。”

尴尬，瞬间将小召席卷。本来她不想要，是他非要给，她终于从内心深处接纳它了，认为它是属于自己的了，他又揭穿此事让她没办法白拿。

她恼羞成怒：“你来拿走！你不拿走我送到你们KTV去！”

“你别生气，徐菲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，是我觉得她真的不容易……”他又把她堵了回去，还乔装成了她的同僚。

他们太厉害了，小召被噎得说不出话来，只能听着。

“上次徐菲太心急，后来我们咨询过律师，其实不用你说是他女朋友，只要你出具一份谅解书就行，剩下的事她们自己想办法。”

“谅解？”

“对，就说原谅郭有志对你的侵犯，毕竟他喝了酒，也不是故意的……他们家大儿子因为这事辍学了，同学都笑话他爸是强奸犯，他离家出走一个星期，才找回来……小儿子天天在家哭，小召，徐菲真的很不容易，你想想一个女人能做成这样，很伟大的……”

由于黄总率先把自己打造成“我不是你的敌人”这个角色，小召什么都反驳不出来。

他又安慰小召：“我知道你受到惊吓，心里也很委屈，我们都很同情你，谁不恨郭有志？连他妈都想亲手打死他。只要你写个谅解书，徐菲承诺的30万还是给你。”

黄总语速密不透风，一说完就客气地挂断。

小召愣愣地将原话对棱子复述了一遍。棱子也有点傻脸，小声问：“真的是只写个谅解书？”

“他是这样说的。”

“……那件事，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谅解吧？”

这就是答案了。两个人的意见基本达成一致。

4，

第二天，黄总和徐菲一大早来找小召。小召没有驱赶他们，开了门，让他们坐。棱子还给他们倒了茶。

徐菲说，她已经找好人，打点好关系，只需要小召写“我了解郭有志的成长背景和家庭情况后，原谅他酒后失德的行为，希望检察机关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予以最轻处罚，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”。

“等等！”徐菲说：“这里最好加一句，我和郭有志以前就是朋友，我深深了解他的秉性，如果不是因为醉酒他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来。”

小召停下笔，盯着她。

“只是普通朋友，又不是那种朋友。”徐菲亲热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。

黄总也说：“对呀，你不还说在卫生间他还看你来着吗，证明你们在那之前也就认识了。”

小召红着脸去看棱子，他把目光跳向别处。

徐菲说：“好啦好啦不写是朋友也可以，就写以前就认识。”

小召埋下头写，“我以前就和郭有志认识，我深深了解他的秉性”，她的胃痉挛着。

随后黄总让小召带上身份证去银行办卡。徐菲当面将30万元转账到小召的新卡。密码暂由黄总掌握，卡交给小召。黄总忽然说：“郭有志出来你取钱，郭有志出不来你就退还卡。”小召一愣，徐菲立刻像安慰她似地接话：“只要把谅解书交上去，他肯定出来。”

小召心里咯咯噔噔的，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牵着往前走，反正眼睛被蒙着，心里一团浆糊。

到了检察院，小召当着办案人员的面，将谅解书草稿按他们要求的格式重抄一遍，摁上手印。

5，

回到家里，小召下面条给棱子吃，味精放多了，盐没放，肉片还是红色，青菜叶子已经缩成丝丝缕缕。

家里弥漫着不知所措。

“老公，徐菲真的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有能量吗？她找的多大的官啊？法律上是怎么界定的啊？”

“我也在纳闷。”

有一件事很明显，现在他们都担心郭有志出不来。

饭没吃完，棱子就端着碗上网查。查来查去觉得法律还是有漏洞可钻，徐菲说的应该靠谱。两人稍稍放下心来。

忐忑、期盼、自责、羞愧、庆幸，各种滋味陈杂在一起，感觉又压抑，又有光。

就这样翘首以盼了半个月，小召终于接到黄总的短信：

“郭有志被改变强制措施，予以保释。”

后面是一串陌生的数字。

那是密码，6个数，焦渴得看一眼就能铭记终生。

小召和棱子立刻，马上，火速，去银行转账。钱一转走她就把那张新卡折弯，狠狠扔进垃圾桶。

加上带出来的8万块，一共38万，差不多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。

阳光灿烂的银行门口，棱子揽住小召的肩：“我们去吃火锅吧？”

为了不让这句话听起来像庆祝，他解释：“我只是想喝点酒。”

他们点了之前从来都不舍得吃的鲍鱼仔，然后感叹有钱人的生活也不过如此，有钱的女人也还是要做一个心碎的伟人，再有钱也还是要向穷人低头。说着说着他们对有钱人充满了同情。

6，

第二天小召正在上班，接到公安分局的“你过来一趟，我们有事情要找你调查。”

又是洗白郭有志那事。此时道德二字早已是疆域无界，小召思索着，既然他一家人言而有信，她也将替他洗白到底。

小召充满着一种江湖豪气，走进公安分局自报姓名。值班民警虎着脸对另一个民警说：“带她过去。”

门禁被打开，冗长的走廊里，气氛有点不对头。

以前他们都是客客气气：“小姑娘，别紧张。”

上次她是受害者的时候，他们还专门派了个女警来安慰她。

今天哪里都透着威严。

小伙子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的一间，冲电脑前的民警叫道：“涉嫌敲诈勒索的交给你了啊。”

小召一下子懵了。

神情冷峻的民警输入她的基本资料，开始一边问话一边打字。

什么时候和徐菲第一次见面？说的什么？在哪儿？都有谁在场？为什么给你钱？怎么给的？分几次给的？你有没有对徐菲说过如果她不给钱，郭有志就要被判刑，至少判7年？

小召目瞪口呆：“那钱明明是他们求着给我的啊！”

“涉嫌数额巨大，我们是按照相关规定立案侦察。”

“是徐菲控告我敲诈？”

“是我问你呢还是你问我呢？我问你答就行了！”

小召羞愤得无以复加。

采血，采指纹，采脚印，采正脸、侧脸图相，之后小召被通知刑事拘留，转走的38万元将作为赃款被冻结和追回。

小召放声大哭：“怎么会这样！”

7，

这是小召第一次见到拘留所。和她关在一起的，两个是女飞贼，一个卖淫的，还有一个女人满身横肉，据说打架斗殴戳瞎了别人的眼睛。她们透着各式各样的精明。一个人问小召为什么进来，小召避重就轻地一说，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
横肉女对卖淫女说：“喂，给你38万让爷强个奸呗？”卖淫女说：“滚，我是良家妇女。”横肉女做出拎了一袋钱的姿势：“喏，钱。”“啊呀小女子从了从了从了。”

所有人哈哈大笑。

小召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，冷得发抖。她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，也不属于想象中的自己。她想念棱子。他说他回来是为了再也不要让她受到伤害，结果她遭到命运史无前例的撞击。其实整个事件中，但凡他能发出一点反对的声音她都不会错得这么深。可是连那么好的他也沦陷了。

公安机关的调查度日如年。

每天从晨到昏，小召都在回忆城池失守的原因。底线不是被一下子击穿的，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一点点突破的，具体是哪一刻呢，应该是那8万块现金咚咚咚放到桌上时。那声音厚重，沉实，惊痛。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前，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会对不该属于自己的钱说呸。

十天过去，案情终于大白。

被无罪释放的小召走出拘留所，她看到棱子在院子外面等她。灰白的阳光下，那个清俊少年已满目沧桑。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：“小召，都过去了，这次真的过去了。”

这些天外面发生了很多事：起初是郭有志出来后和徐菲越想越窝心，于是由徐菲向检察院控告小召敲诈勒索；由于小召在公安局的指控，刚放出来两天的郭有志再度被批捕；棱子接到小召被拘留的消息后找到黄总，把他打了一顿；黄总说他并没想害谁，刚开始徐菲是真心想“私了”，后来她见老公出来就找黄总串供，否则郭有志在他那儿欠的十几万元招待费就要赖账。

黄总最后出于害怕，主动向公安机关说明实情。

下山的小面包车颠颠簸簸，一颗一颗不间断抖落着小召的眼泪。棱子拉着她的手，把她拽向怀里：“小召我爱你，不管生活是好是坏，是穷是富，我只要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你，其它的都不重要了。”这对年轻人在车里艰难地拥抱，决心重新认识世界，宽宥，知耻，重来。

（本故事纯属闭门造车，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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